脂油大圆子

期次:第379期    作者:芳晓   查看:89

周末,读汪曾祺先生所著的《人间滋味》,看到家乡美食汪豆腐,于是查看了家里的库存,发现有虾米、生姜、蒜叶,独独缺了榨菜、猪血、猪油及油渣。 先生闻之利索地买回了两大块鸭血和两斤板油。 看到那一大块白花花得扎眼的板油,记忆深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某个闸门被打开。

那是岁末年终的腊月, 家乡的空中弥漫着浓郁的年味, 忙碌、 节俭了一年的乡邻们比着劲似的开始置备货物。 村东头厨房新出笼的糕馒飘出面香,村西头大里锅里和着铁砂跳舞的炒米发出焦香, 村南头一屉一屉的豆腐吐出豆香,村北头石臼里上下翻腾的米粉散出清香。

再看各家各户的门口, 大奶奶家门口葵花竿上晾着粉丝,二奶奶家屋檐下吊着咸肉,四奶奶家厨房里挂着腊肠。 东边的裁缝薛大妈家候满了方圆几里的乡人,她们拎着红绳子扎着的各色卡其布料, 少有的几个人骄傲地夹着上海亲戚寄来的毛料等着量尺寸; 西边的居姑妈正给新纳的棉鞋底上黑色的灯芯笼鞋帮, 鞋面上两排穿鞋带的铅孔在冬日的暖阳下不时泛出柔和的光, 而我母亲正在厨房小方桌上,心无旁骛地清理着猪板油。

妈妈洗干净手后,先从灶间汤罐里(乡间灶台两个锅之间的储水铁罐或铅罐, 可借助煮饭烧菜的火力给水加热)舀出热水放进脸盆里,拎着板油在里面反反复复地涮了几下,然后又舀出一瓢热水将板油里外淋了一遍,放进淘米篓里晾干。 随后,妈妈将板油上一层膜一寸寸地剥离,露出细腻白净的凝脂,最后在小方桌上搁好砧板,将板油切成约摸 2 厘米见方的小方块放入脸盆里,并将榨好的生姜汁淋进去,同时将四五两白砂糖均匀地撒进去,再用手轻柔地拌了几拌(如果有花生碎或芝麻粉也一并拌进去)。操作完这些,妈妈又再次洗净手上的油渍,用筷子夹起板油块一层层地铺进早已洗净晾干的装麦乳精的空玻璃瓶子里,一块、两块、三块……码得严严实实,隔上一两层又再次撒上一些白砂糖,码到最后,在瓶口上滴了几滴粮食白烧酒后拧紧瓶盖,放进了堂屋老柜中间的暗橱里。

妈妈说,猪油(脂油)用糖腌渍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包大圆子了。 八九岁的我和两三岁的妹妹,于是会经常趁妈妈不留意时,借着板凳攀爬上老柜取出瓶子瞅上一眼,只见油润润的脂油一天天地从雪白变成了乳白又慢慢变成了老冰糖色,隔着瓶盖似乎都能闻出一股子浓郁的脂油香。

年三十晚上, 妈妈凭经验和感觉将糯米粉和热水按一定的比例调和后, 用力搓揉面团至其变得柔韧而具有弹性,再将揉好的面团搓成不标准的圆柱状,并将其摘成一个个差不多大的小块, 放在掌心搓圆后压扁再窝成酒杯状,挑出一大块腌好的脂油放进去,捏好封口,搓圆至接口处没有痕迹使整个大圆子浑然一体后, 再放进底部撒了一层稀疏面粉的小竹匾里。

圆溜溜、白生生的大圆子一个挨着一个躺在竹匾里,煞是惹人喜爱。 第二天一大早, 水烧至沸腾后将圆子下锅,将铲子反过来在锅子推行,确保大圆子既不被碰伤又受热均匀,当大圆子浮上水面后,再在锅的周边加少许冷水,如此三番沉浮后,便可进食了。

妈妈取出四只瓷碗,给我们仨分别舀出两只,给爸爸碗里盛了三只。 爸爸再三叮嘱我们要小心地将大圆子移到碗边,小口慢慢地吸,别烫着了。 我和妹妹猴急地咬了一口,大圆子馅里的油立刻溢了出来,在碗面上漾成一圈圈淡黄的油纹,间或又迅速聚拢到一起,变成了一滴滴浅褐色的小花, 于是一年的幸福从被脂油所簇拥的齿颊间生发开来,细腻糯软的面皮、鲜香浓郁的脂油便成了年幼时关于过年的最深记忆。

如今都市生活中的你我每天都在行色匆匆地赶路,似乎慢下一秒便慢下了整个人生, 与飞速发展的世界脱节。 人们无暇顾及春日一树的芽苞灌浆、探头、吐绿,更不会驻足抬头看冬季寒流过后空中水洗般的云朵, 而凝望日头慢慢盖过山头后各家各户烟囱里散逸出的袅袅炊烟的景象已成了泛黄相片上的定格。

当思念牌、 三全牌汤圆以其便捷而充实着各大超市的冷柜时,我间或会想起年幼时妈妈包的脂油大圆子,尽管它的油香已成为现代生活中的油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