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灯光下，父亲翘着二郎腿，抿一口红茶，翻看着当日的报纸。小顺子横卧在沙发上，摆弄着手里的玩具坦克，专心致志的样子仿佛正陷身于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中。
踉跄的脚步声断断续续从房内传来，伴随着缓慢的推门声，一个佝偻的身影颤巍巍地出现在客厅中。“爸，你醒了！”父亲放下手中的报纸，对着蹒跚而来的老人说道。老人没有作声，就连目光也不曾移动分毫，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他说话。父亲摇了摇头，对于老人的无视并未在意，继续看起了报纸。老人患上痴呆已久，对于他的一些古怪行为，父亲早已习以为常。
拖沓的脚步声在小顺子身边停止。老人看着霸占了整张沙发的小顺子，轻轻咳嗽了两声，示意孙子给自己让让座。老人的突然出现，把小顺子从想象的世界中唤醒，虽然父亲经常带小顺子来看望祖父，但望着老人那被笑容扭曲得更加褶皱的脸，小顺子还是被吓了一跳，习惯性地皱起了眉头。
“爸，喝茶吗？”父亲递出手里的报纸：“您能认字，医生说多阅读对您的病情有好处，看看报纸吧！”父亲表现得相当热情，可老人只是微微地摇头。在一片沉默中，老人缓缓地探起身子，想伸手去拿小顺子的坦克。
识破老人企图后，小顺子迅速将玩具抱到怀中，大声嚷着：“别碰，这是我的！”
老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嚷吓得一怔，随及又恢复了夸张的笑容。他的声音颤抖着：“小…小顺子，这个坦克是假的，打不赢仗的，我给你讲讲我们当年石家庄反击战打鬼子的故事……”短短的一句话，老人竟然足足说了好几分钟。小顺子皱着眉头坐在一旁，完全没有仔细听老人在讲些什么，手里依然死死抱着他的宝贝玩具。
“……当年我是……我们尖刀班的……”老人努力地组织语言，想让自己颤栗的声音变得尽量好听些，可才刚说了几句便被不耐烦的小顺子打断了：“你是尖刀班的班长，你们打的头阵，消灭了好多鬼子，还炸了敌人的碉堡。对不对？爷爷，这个故事你给我讲了无数遍了，我都听腻了，你的事情我全知道！”
面对小顺子突如其来的炮弹式回击，老人突然变得惊惶起来，身体颤动着，激动地不停念叨着：“你全知道……你全知道……”。小顺子和父亲都明白，老人的毛病又犯了。不过，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时在老人的眼前，1945年的反击战场又一次变得逐渐清晰：
前方的土坡上闪出一道道火光，伴随着撕扯麻布般的密集枪声，冲在前面的几个八路战士应声倒下，尖刀班被鬼子的碉堡阻击在一条矮土墙前。老人匍匐到战士们的身边，用力嘶吼道：“同志们，咱们现在只有一个选择，炸了它！否则后方部队的伤亡将会更大！”他扛起炸药包：“如果我倒下了，后面的就跟着冲上去，一定要把这碉堡给拔了！”随着一声声冲杀的呐喊，一位位英勇的战士扛着炸药包翻过土墙，朝着敌军的碉堡冲了过去……
看着老人自言自语的样子，小顺子心里的抗拒愈发强烈，他撑着沙发站起来，想离这个痴呆老头远一点。这时，老人竟像着了魔一样，站起来拉住小顺子的手，用嘶哑的声音喊着：“小……小顺子，别走，你给我回来……给我回来。”父亲见状忙快步上前扶老人坐下，安抚他的情绪。而小顺子摆脱了老人枯柴般的双手后，轻车熟路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目光呆滞的老人，望着他小小的背影发呆。
“爸，您别激动，别往心里去啊，顺子还小……”面对眼前这个失落又痛苦的老人，除了简单地安慰几句，父亲无可奈何。他甚至不知道，老人如今是否还记得自己是他的儿子。老人嘴里又一次重复念叨起来：“他还小……还小……”，望着小顺子离去的背影，老人忽然安静下来，仿佛瞬间陷入了深沉而多梦的睡眠。另一个曾经无数次出现在老人梦境中的背影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100米，50米，5米！一发子弹贴着老人的脖子飞过，蹭掉了好大一块皮，老人没有停止奔跑，眼前的火舌越来越灼目。忽然，老人感觉腿上一软，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随后一阵剧痛如同电流一般传遍全身。他失去了重心，重重地摔倒在地———老人的左腿连中两弹。老人欺骗自己没有中枪，尝试着向前爬去，可是他的身体却不肯听从使唤，无力地瘫软在地。老人突然想起身后的战友，顺势回头望去，竟被眼前的场景惊得魂不附体———班里的战士们纷纷倒在了血泊中，一动不动。老人目光呆滞地望着那被硝烟熏得乌黑的天空，眼泪与血水一同流了下来。面对近在咫尺的碉堡，一股愤怒涌上心头，可他却无助得像一个孩子。
忽然，老人隐约听到有一个稚嫩而微弱的声音正呼喊着自己，“班长……班长！”老人侧过脑袋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朝自己匍匐而来，他的脸上全是血，肩上一个手指粗细的弹孔正不断地涌出汩汩鲜血。他叫顺子，是尖刀班里最小的一个战士，还不到十七岁：“班长，我还能动！给我吧！”说着便伸手去抢老人怀里的炸药包。“臭小子，回去！”老人奋力抵抗，可手里的炸药包却被顺子一把夺去。顺子一手将偌大的炸药包搂在胸口，一手奋力地撑着地面，挺起身子：“班长，我去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将意识模糊的老人忽然唤醒，明白即将发生什么的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顺子，你给我回来！”老人挣扎地抬起身，顺子瘦小的背影却消失在一片火光里……
父亲搀扶着老人走进房里，老人的嘴里依然念叨着：“顺子，他还小……他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