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无疆

　　江南温暖潮湿的气候适于垂柳生长，在这里客居太久，人的心绪似乎也开始像柳条般飘摆不定。十月初踏上开往湖北的火车，那时，荆楚大地再不只是路途中窗外闪过的风景。
　　看惯顾影自怜的垂柳，叶黄而陨的桦树林，在北方的苍穹下袒露出铮铮铁骨，成了十月的第一眼美景。身着落满北方永远安定不下的尘土的藏蓝色中山装，姑父驾驶着有十七年历史的拖拉机，带着坐在拖箱的我们一路“咵嗒咵嗒”地穿过寂静的村野。正逢夕阳西斜，赤脚少年赶着鸭群走在留满稻茬的旱田里，沿途的村庄已升起袅袅炊烟。一个多小时的行程之后，我们抵达大姑乡下的老房子。房子历经风吹日晒，显出他荫庇几代人后的疲倦面容。听到拖拉机声走出院门的老邻居，用我听不大懂的方言和我们打招呼，我只能从他们脸上的笑读懂他们的友善。这一刻身在异乡，却像飘飞的种子落入厚实的土壤，倍感亲切。
　　到湖北的第一个晚上，大姑煮了早已包好的芹菜猪肉馅饺子，还炒了几个小菜。几天里，我们喝着大姑自己酿的葡萄酒，吃着蒸熏鱼，蒸粉肉，焖猪脚。但大姑禁止我们小辈吃猪蹄，一定是奶奶当年把“吃猪蹄毁桃花运”这说法当嫁妆让大姑从重庆带到了湖北。不等天亮，小镇就开始了喧嚣，醒来便听到厨房里挪动锅碗瓢盆的声音，带着别样的旋律。下楼跑到灶前，把一截截的青冈木放进灶膛，浅柠檬黄的阳光从厨房的窗子里照进来，竹篮里的板栗开始享受一天的日光浴。也许当年轻的狂妄与愚钝在时光的炉火中燃成灰，当味蕾也老去，那些以亲情为佐料的家常便饭，才称得上是生命中最美味的佳肴吧！
　　清晨走在街上，总能看到女人们挎着装满衣服的柳条篮从小巷出来往河边走。沿着落满白色碎石的土马路往山顶走，在十月的清晨步上高山，发现苍山一半掩在雾里，一半被金秋的晨光染成粉红色，回头看山脚下的小镇，在那些排满红色屋顶的街道上，我找不到哪里是大姑的房子。山上开着一些铃铛样的蓝色花朵，我们的脚步惊起斑斓彩蝶，眼前的风景似乎与这个季节不太符合，不知是好客的北方将夏天延长，还是我们自己先秋天一步到来？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直在想，怎样的生活才是对？古往今来，只解沙场为国死者有之，归田园修篱种菊者有之，不论志在何方，也许“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是对生活的最好写照吧？“刀身所缺，勇气可补”，人生就是无止境的较量，与环境，与他人，与自己，而内在的平静是最强大的力量，就像山顶那些小小的蝴蝶，在生命的最后一季，依然逆风摇曳。在这个平凡的世界里，一些人的青春会伴随着另一些人的离去戛然而止，一些人的青春在风霜里长出冷漠世俗的树痂结出苦涩的果实，而总还有一些人能够抖落肩上的灰尘，选择追随信念，将青春进行到底。
　　大姑家的稻谷还没收完，却已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夜深，喧嚣已如潮水般退去，对面街头烤烧烤的小贩已收摊，再过几小时，这条街的宁静就会被赶集的人们打破。大姑坚持送我到火车站。汽车在夜晚的公路上前行，窗外，桦树的身影在昏黄的车灯里一闪而过，突然想起《少年派》里的一句台词：“人生就是不断地放下，但遗憾的是，我们来不及好好道别。”带着一身倦意踏上凌晨的火车，回首湖北的夜，站外的小城已是灯火阑珊，而再醒来的时候，就已是他乡的黎明了。